民国的武林,那确是我不能懂得的江湖了。
在以前的时代,人的观念比较单一,许多人还没这么滑头。
说是守约守信也好,愚蠢犯轴也罢。
总之在从前漫长的时代里,人们可以为了一个许诺郑重得不顾自己的性命,菊花之约、赵氏孤儿,讲的都是此类的故事。
看王家卫九五年的一个访谈,他说:
“拍《东邪西毒》的时候,我看了一本讲古代复仇的书,才知道中国人复仇有很多规矩,而且复仇的计划,往往很费时,五年、十年甚至几十年。我原本的构想是西毒要找东邪报仇,但是他经过很多无人的地带,讲话的机能逐渐退化,他开始活在想象中,最后复仇的动机也模糊了。”
东邪西毒是虚无缥缈的江湖,是遗忘。
而《一代宗师》,是确凿的武林,王家卫在还原所有规矩。
一招一式,一姿一态,都有出处,都有来头,都有名目。
宫二去报杀父之仇,马三一句话可以把她打发:“你已经是许过亲的人了。”
嫁出家门的女人,代表不了宫家报仇,没资格。
名不正则言不顺,宫二只好走了。
为了这名正言顺,她退了亲,入道皈依,许誓一生不嫁。
她牺牲了一个女人在世人眼里的后路,也必须报杀父之仇。
看一代宗师正儿八经的开场时,我很诧异王家卫居然对规矩有了兴趣。
直到越往下去,几个回转,几个雨雾,几个背影,一样的寂寞疏远。
还是王家卫。
我想他之所以对那个逝去的江湖武林感兴趣,因为在那里,人情、信用、义气、风骨,都确确实实存在。
他崇敬的、念念不忘的,不是规矩,而是人给自己定的界限,所有克制。
王家卫的电影里,人都很节制,即使已经炽烈到如火如荼,也保持着距离。
但也因为节制,角色们必须逃避,必须忘记。
东邪西毒里,桃花说:“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赢了,直到有一天望着镜子,才知道自己输了。在我最好的时候,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。”
宫二小姐是另一类型的桃花,她也一生没认输过。
宫二再次见到叶问那一场,宫二的两行清泪,似封存多年的积雪消融。
从未躺进发上贴身搔痒,怎会当寻常。
她说:“我的戏,不管人家喝不喝彩,也只能这样下去了。”
“这些年,我们都是他乡之人。我是真的累了,想回老家。临走前,有样东西要还给您。六十四手,我已经忘了。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,是我的运气。可惜我没时间了。想想说人生无悔,都是赌气的话。人生若无悔,那该多无趣啊。"
"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,保留在那儿。”
那是些有情有义的凉薄。
不说也不做,不动声色却风起云涌地过去了。
过去了,就不算什么。
既不是朱砂痣明月光,也不是蚊子血饭粘子。
只是一束时间的灰。
不关乎清浊,不关乎炎凉。
不关乎不负,不关乎不离。
不关乎不懂,不关乎不问。
梅花落在南山。
奇怪,三十六个春天里,人记得的通常不是朝夕相处的人,而是求之不得的一次偶遇。
一期一会,一去不回,话分两头,花天酒地,颠沛流离,各自荡漾在乱世。
而后相遇化作残局。
即使在棋局里离得多远也不好抱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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